惟愿一识苏徐州
总会有人,从未来到过你身旁,只是在史书的犄角旮旯里晃然一过,留下了那么一瞬的身影,你的心就从此为之折服,心甘情愿地为他翻阅最枯燥繁琐的史书,读那最晦涩难懂的句子,用尽天下最恳切的词语,只是为了寻觅他,和他在文海里一次又一次地相遇。
初次识你,大抵便是在你营造的诗河词海里。
西子湖云雾迷离,梅染荼白,水接天碧。木樨黄掩映着松竹绿,东方既白应和着林中碧。苏公堤畔垂柳轻抚着湖面,望湖楼檐挑着岑云寂寂。酡云微红,衔一枚夕阳高悬在天际。是谁在曲院观荷,而我在字句里寻你。
赤壁的风想必是要凉爽些,否则你也不会“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峦岫因你的到来收起他原本险峻的峰峭,悄无声息便窜进了岚雾间。空山居鹤,尾羽微扬仰天而鸣。林中闲鸟,歌喉高展扇翅翘首。远山横梳妆黛,蛾眉淡扫,学着女子涂抹胭脂,将隐约的荼白隐于疏影间。小溪泠泠,滋润着松风泉月。风似乎也簌簌起来了,林中的鹤与鹊,像是抛开了往日的仙逸与世俗之别,都伫立于山巅,一动不动地迎着你的到来。凌着群山,只识得一舟芥,载着水中的雾气缓缓而行。夜色渐深,朗月露出芳容,对着山间奇景一顾再顾。乌鹊四散,冲散了镶嵌在云端的银砾。“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顺着江流一路向东,如泣如诉的洞箫袅袅在耳畔。你把酒言欢,朗声赞叹着江中之境,盏中的琼浆被你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杯盘狼藉,好友三两,倚舟而卧。大抵豁达如你,毫不介意江上多风波,只是睁着醉意朦胧的眼,吟咏着“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词句。
再次识你,又或是在茶香氤氲的屋檐下。
高挑的碧柳吐纳着吵杂的新蝉,焚香炉里的香灰从镂空精美的炉里溢出,午后的阳光斜打在檀木而制的书架上。袅袅的熏烟裹挟着蝉鸣,碧纱窗下,盆景里的泉水滴落在石缝中,荡起漾漾的水花。你与好友围坐棋局,啜着煎好的新茶,落子的“啪嗒”声惊醒了隔壁小憩的我。于是我顿首,循着茶香和棋声在屋外驻足。恰好一眼瞥见眉头紧锁闭目沉思的你。灶壁的炉里还沸灼着茶水,蒙蒙的雾气将你的轮廓所笼罩,你着白衣而席,吟诵着信手拈来的诗句。
后来识你,竟是在哀声漫天的灾害里。
1089年那场瘟疫,比哪一年都要猝不及防。消息传来时,你还在房中执笔,顾不及稍整衣冠,等不及询问灾病是否传染,来不及和妻儿解释缘由,便立时赴往灾区。放心不下官府的药引,亲自捣药沸煮,安抚病员,体恤民意。站在锅炉前细心熬制汤药的你,眉眼微蹙,眼神中满是着急。那滚烫的沸水溅在你的手臂上,你只是条件反射般的向后缩了缩手,来不及管顾红肿一片的胳膊,只是揩了揩涔涔地从额上流下的汗水,生怕流下来将玷污了汤药。笑吟吟地取了木碗盛上刚熬好的汤药,满怀关切地递给身前的百姓。聪慧如你,懂得如何应对疫病的传染性,身赴前线,亲自设计,组织剩余百姓搭建屋舍,修筑临时隔离所。医不自医,哪怕自己也累得扶床不起,也要挣扎着,亲自去试探民情。
次次识你,总是在我的灵魂里。
身旁的朋友都说,我有你的影子。我总是愕然,自知绝没有你盖世的才华,哪怕偶有佳句也是一时兴起,可你总是写诗如覆掌般容易,又字句都是佳句。我没有你高雅的情趣,在西湖畔一踱再踱,想效仿着古往文人触景引发诗情,脑畔里却全都是不明所以。我没有你心怀天下的胸襟,没有你读尽人间书的意气。或许唯一相像的,只是那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可正是那满肚子的不合时宜,才让我读出和众人见解不一样的你。
“异世通梦,恨不能同生”,我只是试图翻遍荒唐故纸书,从中寻觅一个你。茫茫的文字海中方位难寻,历史的车辙又碾去了多少动人的背影。多少你鲜衣怒马的场景,史书上只剩却了一段文字。多少你几尽崩溃的瞬间,史书上却只有寥寥数字。人人都道乐观如你苏子瞻,他们不知的是,你也曾在疾风劲雨中大声慨叹事与愿违的无奈。人人都知你与子由感人的故事,却不知你月下思亲,贬谪途中,宁肯多经历些周折,也要千里迢迢与他相遇的艰辛。他们都惋惜着你晚年怀才不遇,却忽略了抱病日夜赶路的你,是否舟车劳顿,日渐憔悴。他们都只关心你笔下是否又流出了新的文学作品,却疏忽了身子脆弱,再禁不起如此颠簸的身体。他们都唤你作东坡居士,说这段时光造就了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你。可我知道,你宁肯放弃这些虚名,只想做个和弟弟长相守的兄长。每日写诗斗词,煮酒听雨,把日子过得像午后品茗一样惬意。我记得的,你曾和子由许下对床听雨的希冀,可惜这雨的声音太渺小了,遮盖不了现实的怒吼,也冲淡不了,皇帝的任何一道命令。
我也曾写下无数动人的曲调篇章。
历史的风尘掩埋了太多我想寻觅的真相,可是我的脚尖却始终朝着你的方向,指引我以文字为桨,信念为光。义无反顾,披荆斩棘地去寻你。
亦或者,它是在引领着我,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和你相遇。
它牵引着我的足迹,一次又一次,带我寻觅你的踪迹。
不顾尘世与年岁,不顾盛景与险境。我只想在梦里,一次一次,跋山涉水地与你相逢又相识,相知又相聚。(成都天府中学任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