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是从课堂里走出来的——记江苏省南通市启秀中学特级教师李庾南
有人说李庾南是“在班级里长出来的教育家”。“教育家,我实在不敢当,这是我一生的奋斗目标,但我对教育家是从课堂里‘走出来’的,是在班级建设中‘长出来’的深有体会。”李庾南说。
10月17日上午,在江苏南通召开的全国第五期“自学·议论·引导”教学法研修活动暨李庾南“‘班级育人’60年”成果推广会上,100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教师人头攒动。会议的主角——坐在首排的南通市启秀中学教师李庾南十分专注,几个小时未看一次手机,却频频向听众回头,习惯看一看“学生”的反应。
“老师”,这是李庾南一生只有的一个称号,她把这两个字融进了骨血中。
“‘老师’是一个伟大的身份,我自己并不伟大,但是‘老师’的身份让我必须伟大。”李庾南说。
诚哉斯言。
课中乾坤
“第一次穿这样的套装,别人都说我变年轻了。”玫红色套装里的李庾南消瘦而精干,目光炯炯,声音洪亮,让人看不出这位全国唯一一个获得两次基础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一等奖的老人已经84岁了。
此刻距她第一次站到讲台已经过去了66年。
李庾南与数学的缘分始于初二时的平面几何课,那时她考试成绩不佳,几何老师陈元枢引导她走出迷茫:“你思考书上定理哪来的?怎么得到的?不懂的时候不要问人,多看看书上的例题,再想想我课上讲了哪些题……”之后她和同学一连做了几百道几何题,在反复练习摸索中,李庾南慢慢爱上了这种感觉。
1957年,高中毕业的李庾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教师行业,踏上了启秀中学的讲台。虽然回家只需要10多分钟,但她选择了住校:早上和学生一起跑步、做操;晚上在办公室备课。上课生疏,她就先听前辈上课,课后反复模仿练习,然后再回班上课……渐渐地,从生涩到成熟,由平淡到卓越,李庾南班上学生的数学成绩常常名列前茅,学校也时常安排她去上公开课。
1978年,乍暖还寒时节,教育界拨乱反正,改革大潮悄然而起。
活跃的改革氛围让李庾南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同样一个班老师是一样的,为何学生成绩仍有好有坏?
这是她多年来的教学心得:尽管教师费尽心思地讲课,但有的学生始终不在学习状态,因为不同学生的接受程度不一样。她认为教师要引领和激发学生求学意愿,创设情境,使学生在学习情境中学习。
她开始打破整齐划一的班级授课,给学生有问题就问的机会,并成立小组形式的“小课堂”。在小组里,学生互帮互助、互相交流,彼此丰富、巩固知识。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当时,南通市教育局提出提高教学质量的出路在改革,恰好一次集体备课轮到启秀中学,但授课教师有事请假,就让李庾南去讲。她认真备课,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颇受大家认可。领导也一眼相中了教学经验丰富且喜欢思考的她,支持她搞教改。
从何入手?思考教学中的困惑,李庾南发现了突破口——尽管有教师教,但学生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学会,她提出了“自学”;课堂不是封闭的,要让学生能够提问交流,互相吸取经验,这是“议论”;教师的作用不是告诉学生“是什么”,而是点拨、帮助、指引,这是“引导”。这便是后来名声大噪的“自学·议论·引导”教学法的雏形。
1981年,江苏省数学教学年会在南通召开,李庾南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观众执教公开课。“李老师,祝贺你今天上了一堂非常好的课。”上完课后两位专家给了她鼓励;在江苏省第二届数学教学年会上,她作了题为“培养学生自学能力的六个层次”的报告,文稿在《江苏教育》上刊发,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正式发表文章;在随后的全国数学年会上,她的课帮助“江苏‘战胜’了上海”……
1985年5月,李庾南第一次坐上去北京的列车。除讲课外,她还与中国第一位教育心理学博士林崇德沟通了对“自学”“自学能力”等概念的认识及教学实践。“两个多小时的交流,更坚定了我对学生自学能力培养和‘自学·议论·引导’教学法研究的信心!”
从此,李庾南走出江苏,开始一步步在全国舞台上绽放。
我还没当够老师……
如今的李庾南还在坚持为学生上课。
几年前,老伴重病在床,耄耋之年的李庾南每晚守护左右,第二天一早,教室门口仍然出现了她的身影……“我热爱课堂,离不开它,我还没当够老师。”问及将来的打算时,李庾南依然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庾南始终离不开课堂,目前为止已送走了20多届学生,许多家庭的祖孙三代都在她的教育下成长。
为什么?幸福是一个答案。“我越老,经验越多,学生越喜欢我,家长越信任我,这就是享福。”李庾南说。
点亮,是另一个答案。李庾南认为一名教师的价值在于用自己的生命点亮孩子的生命。“离开了课堂,我的生命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的心也就无处所用、无处安放,也就无法点亮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有人说李庾南是“在班级里长出来的教育家”。“教育家,我实在不敢当,这是我一生的奋斗目标,但我对教育家是从课堂里‘走出来’的,是在班级建设中‘长出来’的深有体会。”李庾南说。
启秀中学校长祁金莉清楚地记得那天见到李庾南的场景,“推开办公室的门,她冲我兴奋地喊‘我又发现了新教法’”,即使这节勾股定理李庾南教了不下百次,她也早就录制过该课的国家级示范视频。时至今日,李庾南每次教学生都有崭新的手写教案,每天都在重新备课、寻求突破,每时每刻都在跟自己较劲……
江苏省教育厅副厅长顾月华这样评价李庾南,“她以一生只做一件事的态度做研究,生成群体的实践智慧;以充满创造性的实践智慧,凝练出‘双螺旋育人’的实践范式”。
而李庾南认为“每个老师绝不能重复‘昨天的故事’,旧船票是登不上未来之舟的”。
“奶奶班主任”
班主任,这项差事在许多年轻教师看来吃力不讨好,巴不得一分钟都不做。李庾南呢?
从“姐姐”到“奶奶”,66年的坚守,李庾南创造了“连续任职时间最长的班主任”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纪录。
1957年高中毕业,李庾南就当上了班主任。未满18周岁的她与学生年龄相差不大,在学生眼里她是“姐姐班主任”,但学生反而乐于接受她的指导,师生关系非常融洽。
“我想是因为自己真的把他们看成弟弟妹妹,与他们平等相处,因此我能从学生的角度分析、思考问题。”李庾南说。
20世纪60年代,李庾南当了妈妈,对学生的感情中夹杂了母亲对孩子的严慈相济。
那时在她班上,有一个学生患有癫痫,一发病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筋。她总是蹲下身来,拿着手帕擦他的嘴,掐他手上的穴位,然后叫学生赶快去请校医。在她的示范带动下,不少学生主动去办公室拿脸盆打水,纷纷照顾那个学生。她说:“我的行为也是对班上其他学生的一种教育。”3年里没有人歧视这个学生,他过得很快乐。
李庾南对学生要求也很严格。“我希望我的‘儿子’和‘女儿’将来都能够有出息”,她教育学生:要么不做,要做一定要成功。那时候她带的班级无论考试成绩还是集体活动,各项竞赛都是第一名。几十年以后,当年的学生已经六七十岁了,遇到她还感激不已。
1978年,随着课改的深入,李庾南渐渐悟出“教育的主体是受教育者自己”,提出了“自学、自理、自治、自律”的教育要求,着力培养学生“四自”精神和能力。那时在她的班上,班干部都是毛遂自荐的,选举产生的5名班长实行轮值制,定期召开值日班长会,商量解决问题的方案,制订班级活动计划等。
进入新世纪,成了“奶奶”后,李庾南说自己“好像格外慈祥了,宽容多一点,常常允许学生犯错误,不像年轻时那么急躁”。
这些年在校园遇到学生,许多学生不是喊“李老师”就是喊“李奶奶”,有些学生还特地赶上来问“奶奶好”,特意不加“李”。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经验的积累,李庾南意识到学习力的诱发、培养和发展是教育教学的根本任务,又明确提出“发展学力”的教育主张。“学力既是学习效果和教育质量的真实体现,又是学生终身学习、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和动力。发展学力即是培养全面发展的人。”
近年来,李庾南总结几十年教育生涯的经验,提出了“自育·互惠·立范”的育人理念。“自育”,即自我教育。“互惠”,即把班集体建设为成长共同体,大家互学互帮,最终成为“互惠”式的发展同盟。“立范”,首先是指教师为学生树立榜样,其次是指学生之间相互“立范”,最后是班级外的模范,班主任也要适当地“请进来,走出去”。学生应在教师的教育、引导和影响下,逐步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和社会的公民。
“我觉得我这辈子做教师很有成就感,我的青年、中年和老年都献给了我可爱的学生,他们也把纯真的情感、深厚的情谊回馈了我。”李庾南说。
开枝散叶
晚年的李庾南除了坚持为学生上课外,还把许多精力花到了推广她的教学方法和思想上。
多年前,刘东升还是一个教学水平一般的乡村教师,2005年他参加了李庾南“自学·议论·引导”教学法南通乡村教师培训班,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教学水平快速提高,陆续获得南通市青年教师基本功比赛一等奖等奖项,如今已经是南通市学科带头人、南通市教研院初中数学教研员。
“黄公望又号大痴道人,我感觉李老师对课的‘痴’与他的‘痴’是相通的,她‘山高人为峰’,更可贵的是现在仍不断攀登,让我高山仰止。”刘东升如此评价恩师。
不只在南通,全国像刘东升这样被李庾南改变命运的教师还有很多。
晚年的李庾南曾8次到甘肃送课,足迹遍布临夏、康乐等西北各地。兰州四十九中教师马宇勋说:“她总是提前联系我们,手把手教我们方法,又反复为我们磨课,嗓子沙哑也不停,直到大家都劝她休息。”如今,入职仅5年的马宇勋已担任学校数学组副组长。
兰州四十九中副校长周蕻曾将一尊黄河母亲沙雕送给了李庾南,她“就像黄河润泽甘肃大地那样滋养着我们的教育”。2018年李庾南到兰州送课,不慎摔了一跤,腿部骨折。大家都劝她不要上台,她不听,硬是要穿上最大号的拖鞋去上课。徒弟推着轮椅,她在几十节课堂里穿梭、指导年轻教师,坚持上完了全部课程。“我不能让孩子失望,只要我还能爬,我一定上台讲课!”李庾南如是说。
安徽省宿迁市中小学教学研究室主任王邦柱表示,两年来宿迁大力推广李庾南教育成果,先后开展4次专题培训,还成立了3所李庾南实验学校宿迁总校县区分校。河南省濮阳三中校长司马仲杰表示,今年以来,学校数学组30名数学教师一直在学习李庾南的教育理念,尤其是在当前“双减”政策背景下,“自学·议论·引导”教学法具有很好的推广意义。
如皋、海门、昆山3个县级实验区,甘肃兰州、新疆伊宁、江苏宿迁和徐州四个地市级实验区,50所种子学校、100名“种子教师”、400余所实验学校……如今,李庾南的育人思想惠泽大江南北,数十万人因此受益。
记者手记
印象李庾南
“我现在每餐还能吃两碗米饭。”南通的大会上,记者见到了李庾南,她笑眯眯的,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大大的能量。
是啊,80分钟的讲座一口水不喝,一小时的授课一分钟不休息,8节公开课的听课、评课、指导全程参与……
“对教学的热爱让李老师充满活力。”中国教育学会中学数学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章建跃说,“她的课不刻意,行云流水,水到渠成,处处闪耀着处理教学基本关系的智慧。”
“活力”是很多人对她的印象,有人叫她“超人”,精力旺盛的她一辈子没得过什么大病。
年龄,是她身上永恒的话题。
“那时候她已经76岁了,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但还要继续在学、爱、行、创4个字上下功夫,让我受到极大震撼。”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杨瑞清触景生情,想起了2015年第一次听李庾南作报告时的情景。
如今,他听到了李庾南84岁时的报告,说自己“有一种被浇灌、滋养的幸福感”。
虽然老,但绝不旧,而且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
正如她在大会末尾讲的这堂“三角函数课”一样。上台前我看到她手边的教案,足有七八页之多,密密麻麻的连ppt都精心设计过,她像第一次踏上讲台那样准备着这堂课。
天有不测风云,上台前一分钟,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起不来身了。
医护车即刻准备就绪,全场教师急切地关注着李老师的情况,几个徒弟主动请缨……
但她坚持要继续上课,大家把她抬到椅子上,60分钟的时间里,她强撑着讲课,徒弟代她板书。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她轻车熟路,巧妙引入主题,自如地调动学生思维,引导得出答案,效果不俗。
“对不起同学们,老师出了点事,只能坐着上课了。”李庾南诚恳地说,“我之后还要去你们班听课,希望下次能看到你们更自信的笑脸。”
“‘老师’是一个伟大的身份,我自己并不伟大,但是‘老师’的身份让我必须伟大。”她用实践证明了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