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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相轻”又何妨

来源: 中国网 | 作者: 何宗焕 | 时间: 2021-03-26 | 责编: 罗天林

“文人相轻”历来被视为读书人的陋习,似乎文人总带点清高和傲气,瞧不起人,连同行之间也是互不买账,而清高却有点酸,傲气又有点迂,因此难免被人嘲笑。但从源头上来看,这里是有一些误解的。

曹丕《典论·论文》开篇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很多人看到了这一句,也只记住了这一句,却把后面一句忽略了。曹丕接下来一句是这么说的:“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我认为这算不上陋习,也不应该被指责、诟病。写文章和搞书法、搞体育运动一样,“各体兼擅”的全能型人才几乎没有,像苏东坡这样的多面手,也是凤毛麟角。所谓“群星灿烂”,就是每个作者都在自己擅长的某种体裁上有独特的研究、探索和成就,并形成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在自由批评的氛围中,以己之所长,轻人之所短,正是相互学习、借鉴,相互促进、提高的最好途径。各有所长,亦见出各有所短,你要以己之所长攻人之所短,就要做好别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抨击你的准备。这样的批评,当然是最能发现人家的优点和长处的,也最能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和短处。

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对“文人相轻”的精辟洞见,先生目光如炬,大笔如椽。上世纪二十年代先生写过“八论”文人相轻,一开始他就明确地说,“不主张文人应该傲慢,或不妨傲慢”,“但文人也不应该随和”,事实上“文人是不会随和的”。围绕各人的“所长”和“所短”,他有几种看法。“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他是赞同的,这正是文人的风骨,虽然有点炫耀的味道;在互相批评的时候,“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也是可以的;当然,最好的方式,也是最厚道的方式,是“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但他又强调,“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这就是健康的、有益的“文人相轻”的原则和方式。但对某些无行文人,“以其所短,轻人所短”,非要把别人拉下马来的做法,就很不以为然了;尤其是有些文人以攻讦他人为能事,为批评而批评,想在批评的混战中捞取个人的好处,而非要“以己之所短,轻人之所长”,他就表示了坚决的蔑视和不耻。

在今天的教育批评和讨论中,我以为鲁迅先生的观点和态度仍然很有意义。

有人说,现在缺乏一种批评的氛围。大家都不关心他人的“生存状况”,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在语文教学领域,只说阅读一项,就不乏名家和流派。读什么?怎么读?是在课内多读还是在课外多读?教材和其他阅读资源如何共享?教师如何指导?本来有很多可以讨论甚至争论的话题。但是没有,大家各干各的,彼此相安,互不相扰。这种平静的繁荣或繁荣的平静,是幸还是不幸?

我想起了民国学人之间一段嘉话。1928年,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初稿出来了,引起学界极大关注,一时好评如潮,为顾先生赢得巨大声誉。差不多同时,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问世了,同样是一部史识卓越的扛鼎之作。钱穆的学术观点与顾颉刚明显相左甚至对立,钱穆的著作中有很多对顾颉刚观点的质疑和反对。让人想不到的是,钱先生的这部著作是顾先生约稿的,当时顾先生任《燕京学报》编辑委员会主任,并主编了第七、第八两期,《刘向歆父子年谱》正是刊于《燕京学报》第七期。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讲到写作《刘向歆父子年谱》的意图,主要是针对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但“不啻与颉刚铮议”、“和他的议论正好相反”。有趣的是,顾先生对此也完全明白,并大方地说,自己的观点“没有人起来作大规模的反攻,除了钱宾四先生(穆)新近作了一篇《刘向歆父子年谱》之外”。后来顾颉刚的著作正式出版,他又专门请钱穆作序,钱穆于是写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在这篇序言中,钱穆除了继续阐述自家观点,还直率地批评了顾颉刚的论证方法。

与顾钱之间的学术嘉话如出一辙,还有后来的胡适给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作序,胡适不同意郭绍虞的文学史分期观点,序言中并没有给郭著大唱赞歌,也没有因为朋友关系而含糊其辞,而是光明磊落地谈自己的学术观点。朋友归朋友,学术归学术,毫不妥协。看似不留情面,实则是极其严肃认真的学者人格的体现,是为朋友负责,也是为自己负责,更是为学术负责,这才是学者的尊严。

这,就是民国学人的学识、气度和魄力。今天的学术界,这样的风景很难看到了。

这,或许就是真正的“名师相轻”。这里的“相轻”,不是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不是揭短、亮丑,不是口诛笔伐、“鸣鼓而攻之”,而是一种学术观点对另一种学术观点的激荡、淘洗、纠正和补充。

说起今天的语文教学,可以称得上名师如云,大师如林,但我们很少看到名师之间的观点碰撞和学术争论。是没有时间吗?也许是的,回应、反驳、论争,确实很耗时间和精力;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吗?也许是的,在争论中稍不留神,弄不好不只是暴露了自己的学术“软肋”,甚至还可能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学术大厦、学术形象轰然倒塌。

但若真是为了学术,这些所谓的“惜时”“惜身”都是毫无价值、毫不可取的。

“名师相轻”首先要有勇气。挑战者要敢于“叫阵”,应战者要敢于“接招”;“怯阵”“畏战”是兵家大忌,大战三百回合,即便被对手挑落马下又有何妨,“死”得悲壮才能赢得尊严。想一想,黑格尔、费尔巴哈、蒲鲁东都被马克思、恩格斯深刻地批判过,布哈林、托洛茨基也被列宁批判过,但这一切都无损于他们的人格和学术。

其次要有目标,有靶子。所谓“师出有名”,就是说要像叫阵者下战书一样,清楚地表明为何而来,为何而战,堂堂正正,针锋相对,不搞阴谋诡计,不耍小聪明,不胡搅蛮缠。

再次要有本领。只有粮草充足、武艺高强,才能战胜对手。不管是挑战者还是应战者,都要充分备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积累学术资料,开掘学术资源是第一步;然后,拳头要硬,武器要好——论说、批判、驳斥,有理有据,严谨有力。没有对手是寂寞的;打败对手是对对手最好的尊重。

这样的“名师相轻”,如两军对垒,是一场大战,是一出好戏,必定能吸引观者如堵。对决双方精彩的你来我往,思想“亮剑”,让学术升华,让读者享受。这样的“战斗”不仅能锤炼自己、成就自己,还可以通过“战斗”发展自己的同盟军,壮大自己的阵营。

时代呼唤这样的“名师相轻”,语文也需要这样的“名师相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