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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亭

来源: 中国网 | 作者: 宋佚 | 时间: 2020-10-28 | 责编: 闫景臻

桥亭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里的小镇的名字,是一个留给我很多关于童年回忆的地方,有些深得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界限来,直到现在,闭上眼睛也还能清晰的忆起她的样子。

盖着青瓦的房子,错落地分散在半山里,虽然错落,但又能看出它们正以某一处为中心而形成一个聚合。每当春暖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从房屋间的空地里开出的小花,在对面的山上看,就像是一幅牧歌里的图画。小镇的两端各有一条小溪,清亮的溪水一直都在不知疲惫地流,我那时会想,要是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水池就好了,把这些水都积起来,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在里面游泳,可是我终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我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的水在这么不知疲惫的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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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桥亭的时候已经十岁了,正读小学五年级。那时桥亭小学还没有供我们上课的正式教室,我们的教室是学校租借的一间民房,课桌是一些东瘸西拐的旧家具,黑板就是一块染了墨汁了木板,但在这里我还是学会了很多加减乘除的方法,也知道了在作文里可以写一些缤纷的雨虹和鲜花。

如果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特别适合繁衍的生物的话,那个时代就应该是属于虱子的。它们总是在疯狂的繁殖,几乎寄生在每一个有血有肉的地方。那时或许我在不饿的时候还是快乐的,但我的快乐总得分给那些虱子很大一部分。我们的寝室是一间很大也很空旷的房子,一半在地上,一半是楼房,楼的下面就是学校堆放杂物的地方。在楼和地相接的地方有个大洞,但我不好来形容它的大小,只知道至少可以容两个人一起掉下去。有一次,有两位同学在寝室里拉扯着争抢一个什么东西,但忽然他们两个就都不见了,然后就从楼下传来了呻吟和骂声。半夜起来撒尿的同学尽管很小心,但还是经常有掉一半身子进去的人,后来他们就干脆将尿撒在了洞里,从此,寝室也就多了一种味道。

不过在这里也有我特别期待的时候,那时是一星期上六天课,星期六学校放假了,每次都要留下两个同学守寝室,以防谁来偷走我们的被子和木箱。这个任务是全寝室的同学轮流来执行,有很多人都是不情愿的。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每当轮到我的时候就很高兴,因为可以不回家,又可以挑一些相对干净的被子来叠在一起,非常软和。那种感觉在那个时候是很难用别的方法来实现的,在上面美美的睡上一觉,连被虱子噬咬的感觉也模糊了。

吃饭就是我们每天最激动的时刻,每当挂在教师宿舍边的那只破铁桶被敲响的时候,有很多同学就像屁股被牛虻扎了一样,箭一般地冲向厨房,仿佛连灵魂都有些跟不上了。厨房里面有一个用砖砌成的大灶,里面放着很多铝合金饭盒,每个同学都有一个,每个人也都能认识自己的饭盒,几乎很难拿错,但为什么有那么多同学争先恐后的去抢呢?我实在愚笨得很,直到后来在城市里看见许多人闯红灯才明白了一些这里面的道理,但始终都理解得不够完全,总觉得这个现象里隐含着很深的意思。大家将饭盒端回寝室后就打开各自的木箱,从菜瓶里掏出一些豆瓣、腌菜之类易于存放的菜伙在饭盒里,在任何一个地方,站着、蹲着或坐着吃,就像散落在山野里的羊群,什么姿势都有。

学校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下面是一片柏树林。我总觉得在那片幽暗而又阴冷的树林里隐藏了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探寻,那就让它成为遗憾吧!沿着小路向上走,前面是几块农田,田里的作物总是随着季节的更替而不断的变换着。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田里开满了油菜花的那个时节,暖暖的春风拂过脸庞,好像滑过几缕柔柔的丝绒,淡淡的清香将我围着,就像步入了一个营造了千百回的梦境。几只蜜蜂嗡嗡的叫,在花丛中不停地穿行,我仿佛被什么醉了一般,倒在田边三角形的青草地上不知睡了多久。

继续向上走就到了公社,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建筑,看上去有些威严。但我只觉得楼梯间的扶手做得比较精细,几乎看不出连接处的缝隙来,也许是那些干部上楼时的习惯吧!扶手被摸得十分光滑,我常常溜进去骑在扶手顶端滑下来,最刺激的就是在中间转弯的时候,仿佛命运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折。但要是被里面干部看见了,总是会被骂上几句。每次被骂了之后我都会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去,那是一处非常别致的地方,但那些干部好像对那里并没有兴趣,所以那里总是显得很幽静。那里有两颗桂花树,每年开花的时候我就会跑去,坐在树旁的石凳上拼命的吸气,仿佛要连整个世界都装进我的心里。但很快就感觉不到桂花的味道了,这时候公社旁边那个小酒厂的酒糟味就显得更加浓烈,那是我奎爷的酒厂,主要是用玉米发了酵来酿酒,好像全镇的男人都很喜欢,我有次偷喝了几口,后来就在油菜田边的三角形草地里睡了不知多久。

酒厂的右边是榨油厂,但他们榨的是桐油,后来没多久那就改成了铁匠铺,也许是他们把桥亭的桐油都榨干了吧。但我却觉得那里更应该是铁匠铺,因为有一次我捡了几节钢筋拿到那里去,他们免费为我做了一个铁环,这个铁环带给我了很多的快乐。我要去远方读书了,就将它藏在了某一个地方,后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一些失落。

由于这个小镇在半山腰里,学校在最下面,所以要上街就只有一直向上走。铁匠铺的上面是粮站,那是我见过的最大也最神秘的单位,有很多很多大门从来都是紧闭着的房子,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宝贝,有一次我和“徐果子”爬到上面的小窗上,从一道很小的缝隙往里看,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看见,这时正好有人路过,我就跳了下来,以后也就再也没爬上去过了,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这是我的另一个没有探明的秘密。

但粮站的晒坝里却是有无限的趣味,每当太阳收起它那火辣辣的光线之后,大人们就三三两两的来到这里乘凉、聊天,孩子们在这里滚铁环、踢毽子、斗鸡、跳板格……但最好的还是放露天电影,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早早的拿着板凳守在这里,占一个自己认为最好的位置,但每次都还是要被前面的人挡去一部分,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也实在太小了。看完电影后就会认为自己是电影里面的好人、英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学着他们的样子,现在我都还保存着一个用棕树叶子做成的用来模仿“吕四娘”的“拂尘”,还有一根“五郎八卦棍”。

晒坝的右边是十一步很窄的台阶,下去之后就是供销社的第三门市,那里面总是陈列着很多很多的物品,但那些似乎和我都没有什么大关系,因为我没钱,有次他们在清理货物的时候,我还是花五毛钱买了一个塑料做的文具盒,因为合上盖子后有就一股神秘的力量轻轻的将它粘住,这让我觉得很是新奇,用烂之后才知道里面原来藏了一块磁铁。

在这之前,我装笔用的都是在医院里捡来装注射液的小纸盒,但要得到这些小纸盒也是不容易的,从第三门市向下走是几级用“龙骨石”砌成的台阶,我已经记不得有几级了,只是觉得比粮站那里的宽了不少。也不知道这些石头在这里躺了多少个季节,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而又埕亮,仿佛都能在上面看出天空的倒影。台阶下面就是医院,那里总是散发着一种奇怪而又浓郁的味道,我一向是不喜欢那里的,因为去那里的人总是流露着一种悲凄而又愁苦的面容,为了装笔的小纸盒我还是得进去,但不是一去就能捡得到,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那就是医生用完了注射液而又没有将盒子扔掉的时候。有时候医生为了证明他没有骗我,就会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给我看,“还剩了两只”。这时我就会在心里生出一种恶念:“希望这里会忽然出现两个生病的人来”,这立刻又让我感到了自己的丑陋,于是就说:“你用完了就给我留着吧,我过几天再来拿”。但医生的记性似乎都并不好,这是我长大了去过几次省城的医院之后才总结出来的。

医院的旁边是信用社,这里原本是我不想提及的,但是我要介绍桥亭,漏了这里也不好。我有个亲戚那时就暂住在信用社的楼上,我没钱交学费的时候去他那里借过几次,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信用社门口有几颗遮天蔽日的大树,仿佛想要遮住一切,却又遮不住一切。再向左边走一些就是医院的停尸房,那一片都是阴森森的,所以我对那里确实是没什么好印象。

还是回到粮站的晒坝里来吧!这里有无限的光明,就连下雨的时候也感觉不到阴郁。只要不是大雨,晒坝旁的那几颗梧桐树下就一直都是干爽的,那几颗树也实在大得可以,把街口到晒坝的这段斜坡路上的天空都遮住了,每当盛夏,就会掉下很多被风吹落的花,我会捡一些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站在街边看那些人来人往。

街就是一条碎石公路,路的两旁是房子,虽然都是一层的青瓦房,却高矮不一,错错落落,但我喜欢这种错落的格局。细雨落在青瓦上会发出一种淡淡的声响,就像慈祥的母亲为孩子唱着一曲甜甜的歌谣。这歌声我虽然没听过,但还是会陶醉在这轻柔的雨声里。我喜欢雨,特别是大雨,这种喜好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下了大雨,河里就要涨水,涨了水我就回不了家,因为我家在河的另一边,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在对面的山上看出桥亭像一首牧歌里的图画的原因。每当下大雨的时候我就要到街上面的一个亲戚家借米和腌菜,那量是比在家里拿的要多得多的,能让我在一个星期里每餐都完全吃饱,虽然说是借,却从来也没还过。

这街很短,但很热闹,仿佛能在这里看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从粮站的晒坝上来,左边是供销社的一、二门市,门市的对面是山,而右边却是另一种光景,路的两边都是房子,但也并不多。每当赶集的日子,就有很多乡下人背着一些东西来卖,大多是些水果和蔬菜。我那时还是喜欢吃水果的,他们卖的都是我平时里很少吃到的,这时虽然也吃不到,但却可以多看几眼,甚至还可以摸一下。

向街的右边走,其实街也没有什么左右,不过这样说说而已。第一家是餐馆,但也兼卖一些杂货,第二家也是一个餐馆,也兼卖一些杂货。听说这家是我的亲戚,有次我实在饿得不行,虽然饥饿在那些年时常都伴着我,但那次它却让我感受特别深。我去了亲戚家吃了一碗面条,虽然她们也卖些其他的美味,但吃面对我已经是一种奢侈,爷爷给了我两块钱,除了买文具盒用了五毛之外,剩下的我都小心地保存着,直到我离开桥亭的时候都还剩了一毛三分,她们收了钱,却并没有给我什么特别的关照。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亲戚原本就是一种双方都得认同的关系。后来我又吃过一次面,但去的是旁边那家。

走过两家餐馆,前面是个卖挂面的,但也替别人加工挂面,再往前走就只剩一家人了,但他们好像什么都不卖,这也让我很是不解。餐馆的对面是几家杂货铺,但我已记不清楚他们到底卖些什么,只知道有一家要卖黄胶鞋,尺码越大的价格越高,父亲带我去买鞋的时候总是买的我刚刚能穿进的尺码,这也许就是我现在脚小的原因吧。

这就是桥亭,一个我梦里梦外的地方,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镇,我在这里体会过饥饿,也感受过温暖。往事如夕阳的余晖映照在湖面,我拣闪光的珍藏在心间,在一无所有的日子里,总是自命不凡。也许每个人的成长都是别人眼中的一段笑话,三十岁怀念二十岁,四十岁又怀念三十岁,到最后,怀念一生。我们不会再有以前的时光,以后也不会有现在的时光,能带走的,只有和时间对峙的忧伤。

从“老街”到“桥亭乡”再到“桥亭镇”,几异其址,如今的桥亭已和沙滩合并,改为桥亭镇,虽迁了新址,却依然坐落在半山腰。(宋佚)